为庆祝太古科幻学院正式成立三周年,2024年6月12日至13日,太古科幻学院举办“龙腾东方”历史科幻大会。6月13日,历史科幻高峰论坛顺利举办,此为“求术·历史传统的幻想术”论坛整理文字。
时间:6月13日10:30
地点:晋中信息学院上河书院
嘉宾:宝树、杨晚晴、灰狐
主持:李夏
李夏:非常荣幸收到太古科幻学院的邀请,来主持本场论坛。我是一个新人科幻作家,过去三年里写了差不多30万字的历史科幻小说,主要是以长安城为历史背景。至于我旁边的这三位老师,相信大家已经非常熟悉了,是杨晚晴老师、宝树老师和灰狐老师,他们都创作了许多非常精彩的科幻故事。
回到历史科幻这个主题,在惯常的思维当中,我们谈到历史时,往往认为历史是一种固态的、在尘埃里等待被发掘的、像化石一样的时空。可是像爱因斯坦这样的物理学家告诉我们:“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人类的一个顽固的幻觉。”在这个前提下,我们的历史科幻其实是大有可为的,具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相信在今天的论坛里,我们可以在思想碰撞中为大家提供更为多元的思考角度。
今天的论坛我想先从一个非常小的问题开始,我想问一下三位老师,你们心目中印象最深刻或者最喜欢的历史科幻小说是什么?可不可以用一两句话,简单地告诉我们喜欢它的原因。那先从宝树老师开始。
宝树:只选出一部,其实还挺困难的。我喜欢的历史科幻小说不少,比如钱莉芳老师的《天意》,再比如我最近正在在看的一批史前科幻。我在和一些前辈交流的时候也谈到过,很多史前科幻,可能比狭义的历史科幻更有科幻感。
灰狐:我印象最深的是黄易的《寻秦记》,那是我最早看到的历史科幻,其实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穿越小说,一个现代人穿越到秦朝当秦始皇父亲的故事。我一直认为穿越小说算是科幻小说的一部分。但是前面老师在聊的时候,好像没有一个人提到穿越小说。其实穿越小说在我国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一个流派了。
杨晚晴: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又在脑子里把很多小说过了一遍。其实在座几位老师写过的历史科幻,我都看过,比如灰狐老师的《楼兰刺客传》、宝树老师的《成都往事》和《三国献面记》、李夏老师的《长安侠客行》。我不想从狭义的历史科幻的角度来谈,但是我觉得大家写的历史科幻各有各的特点。比如像李夏老师的《长安侠客行》,想象特别恣意,我特别喜欢。像宝树老师的《三国献面记》,它就像一个逻辑上的游戏一样,也很有意思。还有灰狐老师的小说,也很幽默。
如果让我说自己印象最深的,我觉得还是张冉老师的《晋阳三尺雪》,确实像是在一个很狭窄的空间里跳了一支舞,跳得特别好,非常有创意。
李夏:《晋阳三尺雪》也让我印象深刻。大概是在三年半以前,当时我正在写《长安说书人》。我以大唐时代为故事背景,在里面融入了很多关于互联网经济的东西。写完《长安说书人》,一个偶然机会,我看到了《晋阳三尺雪》。虽然它不是讲互联网经济的,但是设定了一种丝绸朋克形式的“网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晋阳三尺雪》着实惊艳到了我。
说回历史科幻,有人曾经给历史科幻打过一个比方——戴着铁链跳舞。我诚心地想请教一下三位老师,对于历史科幻来说,它的的瓶颈或者短板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与未来叙事的科幻文学相比,它的亮点和优势是什么?当我们写历史科幻时,是不是真的在戴着铁链跳舞呢?
杨晚晴:其实我不算是写过太多历史科幻的作者。今年我有一部丝绸朋克风格的长篇科幻会出版,在创作的过程中确实感受到李夏老师说的“带着镣铐跳舞”的感觉。针对李夏老师的问题,我的解决方案是,直接去创造一段类似平行宇宙一样的历史。另外一种办法是,选取一个历史时段,重构出一些可能本不属于这一历史阶段的技术或思想。比如我在写这部最新长篇的过程中,感觉最困难的部分其实是,如何去重构一段思想史。不过科幻小说本来就是一个想象的东西,它不要求你完全去模拟世界的运行状态,只要你能做到逻辑自洽就可以。
总结一下,写历史科幻确实有不少限制,但我们要敢于大胆地设想。历史科幻的优势是,我们可以选取历史中丰富的素材,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平行宇宙”。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情,也是与那些描写未来的科幻小说相比,相当不同的地方。
灰狐:我们中国的历史是那么悠久,从历史里随便选取一个小点去虚构故事,读者都可以迅速代入进去,未来叙事的科幻小说就不具备这个优势。不过历史科幻创作确实有它自身的难度——就像盖楼房一样,历史事实本身已经把所有的框架结构全部搭建好了,我们要在其中找到一个小小的空隙,把自己的故事切入进去。然后我们还要考虑我们切入的这个空隙,会不会影响到大楼的整体结构,会不会发生一连串不可预料的蝴蝶效应。我觉得是这是写历史科幻的一个难点。
李夏:我们在座几位老师对历史科幻的界定可能更具有发散性,也更为包容。在之前的上一场论坛里,几位前辈更推崇狭义的历史科幻小说。这种历史科幻小说要求在时间节点不变、人物关系不变、历史事件没有差错的前提下,完成一条因果链的重构。另外一种类型是或然历史,类似于《高堡奇人》这样,以一种实证主义的态度去推演历史。此外还有一种历史科幻,可能跟前面两者都不一样。这种类型的历史科幻也以考据为基础,也必须尊重一定的史实,但是没有那么的精细。它借用了历史上的一个时空场所,但却对它进行了完全的重构,赋予了它不一样的底层逻辑,所以整个文本给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质感。这种类型的例子,我能想到的是刘宇昆的《狩猎愉快》。我之前写的《长安侠客行》,可能也可以归入这一类。所以这样看来,历史科幻小说是有各种类型的。那么就想请教一下三位老师,您个人比较偏好的是哪一种?在这几种类型之外,历史科幻还有哪些类型?
宝树:讲到历史科幻的分类,我其实十多年前就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讨论历史科幻小说的类型。我在文章里把历史科幻小说分为秘史、别史、错史。先说秘史,是通过科幻元素来对历史作新的诠释,揭示出其中隐秘,比如钱莉芳的《天意》。第二种是别史,相当于刚才大家提到的或然历史,类似于刘慈欣的《西洋》那样,推演出历史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说秘史还维持着真实历史的面貌,别史是可能发生的一段历史,那么另一类特殊的历史科幻则是历史经验的全然错乱和碎片,我把它称作“错史”,譬如韩松的《一九三八年上海记忆》。
灰狐:我非常喜欢最近的一部电影——《长安三万里》,它将大家最喜欢的一个诗人的一生,用一个陪伴者的方式演绎出来。我很希望在历史科幻作品里也能看到关键的历史人物或者关键的历史节点。它倒不一定是小说,还可以是游戏或者其他形式。被很多游戏玩家追捧的《刺客信条》目前已经出了十多个系列,设计者在游戏中建立起了和真实历史完全不同的故事逻辑,但是其中的华盛顿、富兰克林、达芬奇这些历史人物都还是相当真实的的。我觉得咱们中国拥有那么丰富的历史,完全有可能出现类似这样的作品。
李夏:王小波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我特别欣赏他的《红拂夜奔》,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我“长安系列”的启蒙。在《红拂夜奔》里,我似乎看到了想象力和趣味性能够达到的极致。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重构了李靖、虬髯客、红拂女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并且创造了大量的故事细节。你不可能从任何史书或者野史里找到“开平方器”,也不可能想到虬髯客会用嘴巴去嚼草鞋,然后送给心爱的红拂女,类似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但在创造大量细节的基础上,我们还是要保证基本的历史线不错乱。不知道杨晚晴老师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杨晚晴:我觉得“秘史”类的作品对历史底蕴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交给马亲王这样的作者去写,我觉得确实能写好,但一般作者想要写好,我觉得还是很难的。另外,刚才宝树老师给历史科幻小说划分了几种类别,我发现特别有意思的是,《七国银河》好像很难被归入到任何一种类型当中,它更像是从历史中汲取了一些美学元素,但却不属于“秘史”、“别史”或“错史”。
说回我自己,我最喜欢的还是或然历史,喜欢推演历史的不同可能性。就好像很多人喜欢玩的《文明》游戏——选择不同的科技,不同的政策,历史会朝向不同的发展方向。小说中这种类型的代表就是大刘的《西洋》。当然我也同意刚才宝树老师、灰狐老师所说的,“秘史”类型更容易带给读者在其他类型中得不到的满足感。
李夏:还想请教杨晚晴老师,你在创作历史科幻小说时,有哪些比较好的创作方法?比如在搜集资料、组织素材快速形成故事等方面,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技巧?
杨晚晴: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我觉得最难,但也最有效的方法是,要在对历史文献足够熟悉的基础上,形成一种“历史的质感”。你要去深入这段历史,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体会日常的吃穿住行,对这段历史形成比较完整的一种质感。这些可能算不上是技巧,只能算是一些粗浅的经验吧。
李夏:今天还想和大家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在谈中国科幻创作时,经常会提到“本土化”的概念。那各位老师是否觉得“本土化”对于我们历史科幻来说是一种本自具足的特质?如何在历史科幻创作中更好地展现“本土化”特质?
宝树:这个问题其实挺深刻的。科幻在中国本身是一个舶来品,我们这些人都是看国外科幻长大的。早期的中国科幻小说,完全是从各个层面模仿西方科幻,甚至连人物名字都直接起汤姆、约翰这样的外国人名。但是大家都知道,作家的创作不仅受到书本阅读的影响,还受到自身生活的影响,写得时间长了,总会有一些“本土化”的东西冒出来。比如像李夏老师,她对西安那么熟悉,那么有感情,那么自然而然会把西安写入自己的小说。
另外,中国的历史那么悠久,会引发人的很多深刻思考。比如我在看明末清初历史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被中国历史中黑暗、无奈的那一面击中了,有一种悲怆感。如此辉煌的文明,却一次又一次无奈的毁灭。历史的出口究竟在哪里?这个时候去写历史小说,就不仅仅是在做一个思维游戏,而是自带一种厚重感,这是最好的状态。
李夏:历史不会重复,但却在不断地押韵。我们在书写过程中抓住这个韵脚,本身也就是抓住了我们的精神内核本身。灰狐老师,您认为“本土化”是不是我们历史科幻本自具足的特质呢?
灰狐:我觉得历史科幻本身确实是带有我们自己的民族气质的。我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但是我听别人讲过,西方的文学继承了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四幕剧”故事结构,但其实中国文学传统里并不是这样的结构。我们看西方的科幻小说,故事里一定要有高潮,高潮之前一定要经历一个灵魂黑暗的时刻,这样写才符合剧作逻辑。但我们看中国科幻小说,并不一定会采取这样的结构。
还可以拿这些年的中国动画电影举例子。孙悟空、哪吒、白娘子、姜子牙……传统文化、经典作品当中的人物被人们再次发掘出来,并赋予新的元素,我认为我们中国文化正在经历一个属于自己的成长过程。
杨晚晴:我同意前面三位老师的说法。另外我的个人感觉是,目前的很多历史科幻,主要还是借鉴了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一些美学元素。未来的历史科幻创作面临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打通从美学元素到民族精神内核之间的这条道路。其实这些民族精神内核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存在于我们的文字里,存在于我们的日常语境里,但是如何去传达出来?如何去体现出来?我觉得这是很难,但也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李夏:我也觉得非常值得这样做。因为同欧美科幻相比,中国科幻的对外输出还是比较少的,西方读者对于中国人精神内核的认知,也还比较模糊。如果我们可以通过一篇非常鲜明、具体的故事,把东方文明的某些特质呈现给西方,真的是非常值得去做的一件事情。其实这也是我写长安系列的一个动力。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之前的论坛里,几位老师谈到科幻的读者其实在变少,面对这种状况,作为一名历史科幻创作者,我有时候感觉历史科幻既没有吸引到大量的历史小说读者,也没有吸引到大量的科幻小说读者。我想请教大家,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推动历史科幻出圈,让它拥有更多的受众?
宝树:这个问题我确实意识到了。国内历史小说的数量很多,历史小说的读者也非常多。中国有上下五千年历史,每个历史阶段都会有对应的历史小说。读者看这些小说的时候,抱着对历史的憧憬感。而这些小说就像《三国演义》一样,把历史以通俗的形式呈现给了读者。但如果他发现面前这本书贴的标签是“历史科幻”,他就会想,不过是瞎编的嘛,有什么好看的?所以历史科幻很难争取到这一部分作者。
最根本的还是需要标杆性的、重量级的、畅销的一个作品,这样让读者意识到历史科幻是什么,它的魅力在哪里,很直观地感觉到这一点。他读完这个书以后,会想去寻找其他类似的小说去看,就可以把整个历史科幻给带动起来。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创作的时候要尽量吃透历史的精神,从这个角度来讲,因为历史科幻没有办法和一般的科幻,或者属于核心的科幻去比科幻的创意,科幻的这种细节,科学理论的深度,历史科幻肯定要比那种核心科幻要差一点,但是呢,你可以去从历史方面多多加以思考。把历史的这种感受,以更加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个是可以的。
因为传统历史小说的写法,基本还是受到很多历史事实的一些束缚。历史科幻实际上是在历史角落里面,缝隙里面,或者空白之处,展开很多新的想象。这些想象可以把历史中很多潜在的可能性给激发出来,然后让你虚构一些东西,但这个东西它又不离开历史的真实,所以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把历史的魅力展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讲,历史科幻可能是历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但是可能不太受到重视的类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科幻可能是更有魅力的、更有独特性内涵的一种历史文学,那么我们对于历史的这种兴趣,就是让读者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以后,读者读历史科幻会有更多新的了解,新的兴趣。
灰狐:我觉得咱们中国人对历史还是过于认真、严肃了。其实好多时候不需要过于要求故事严格符合史实,或者拥有一个高难度的科幻设定。读者最在意的是,你是否写出了一个好故事。说回到马伯庸,他的故事确实写得精彩,像这样的小说,迟早都会被大家认可的。
李夏:马伯庸创作的《长安的荔枝》,可以说是他作品里最火的一个单行本。这部小说没有涉及到太多跟历史直接相关的东西,更多是在写职场中复杂的人性,也包含了很多有趣的小细节。所以对待历史科幻的未来发展,我们还是应当更宽容些,允许各种新元素的出现。想听一下杨老师的看法是怎样的?
杨晚晴:我觉得,我们与其自己画一个小圈子,然后把别人拉到这个圈子里,倒不如一开始就把这个圈子变成个大圈子,这样别人自然会主动靠近我们。还要举马亲王的例子,他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的例子。我们不需要先给历史科幻下一个过于准确的定义,关键还是要吸引到读者。
李夏:今天同三位老师坐而论道,确实有很大收获。我们这场论坛就像一只蝴蝶,或许很快就将在同学们心中扇起一场不小的风暴。期待未来能有更多的科幻新星从这里冉冉升起。
整理丨太古科幻学院
校对 | 冯雪敏
审核 | 李嘉月
终审 | 申宏伟